长峰医院，“血管瘤王国”是如何扩张的？(3)

陈芳芳犹豫了，她的孩子才刚出生两个月大，她不明白，一个长在手上的血管瘤，“怎么就到了开刀这一步”。杨月也提到，她加了自称是南昌长峰医院医生的微信后，对方说，这个只要做了手术、住一周院，“一定会好”，估计花费1万元左右。至于手术麻醉，那位医生还加了一句，“得全麻”。

这些住院收费，让长峰医院的收入和利润都非常可观。在2015年，长峰医院的毛利率高达70%。据长峰医院此前披露，住院医疗服务常年占公司主营收入比例在90%以上，其余为门诊营收。

这或许给了长峰医院上市并和资本签下对赌协议的底气——2017年挂牌新三板前，长峰医院曾签署多项业绩对赌承诺，当时的承诺白纸黑字：2016年度实现并经投资方认可的净利润不低于对下一轮投资人的业绩承诺，且不低于9000万元。

只不过，长峰医院并没有完成2016年的对赌协议。当年，长峰医院的净利润仅为1890万元，不仅远远低于对赌承诺，还较上一年下滑了18.5%。即便在2018年，长峰医院赚钱的巅峰期，净利润也只有5047万，只完成对赌业绩的一半。

而在愈演愈烈的宣传扩张中，长峰医院的口碑也日益变差。2019年，央视曾报道了长峰医院的“套路”，直指长峰医院通过竞价排名，线上“医托”配合，引导患者购买高价药物，导致病情加重的情况。

在那次报道里，受害者是湖南衡阳的一个高中生。2018年末，高中生小胡因为情绪问题引发了头晕头疼，“百度”之后，一个自称长沙长峰医院的医生助理告诉他，长峰是全湖南精神科最权威的医院。“通过专业仪器，只要两三天就可以明显好转。治愈率超过90%。”在到达长峰医院之后，精神心理科医生诊断他患上强迫症，开了6种口服药，前后一共花费13000元。后来，小胡的病情不仅没有好转，反而更加烦躁，“连眼睛也睁不开”。

一直到去另一家医院，小胡才被确诊为抑郁症，重新开了对症的口服药，只花了700元。随后，警方调查发现，以医生助理自居的其实就是“医托”，其中大部分冒充医生、医生助理的人其实只是拉拢患者的销售，业绩与就诊人数直接挂钩。

小胡的遭遇，就像长峰医院为病人设计的标准化模板。和他类似，因为对长峰医院提出的手术方案有疑问，陈芳芳又先后抱着孩子去了北京儿童医院和儿研所，这里的答案和长峰医院几乎大相径庭。“当时这两个医院的医生和我详细分析了草莓状血管瘤的生长规律，0到1岁之间，它会急速生长，1到2岁就平缓了，一些孩子到了两岁以后，血管瘤就逐渐（自己）吸收了。”

后来，北京儿童医院的医生给陈芳芳开了几盒盐酸卡替洛尔滴眼液，一共142.5元，告诉她，只需要每天涂抹，抑制急速增长，等孩子长大之后再观察。陈芳芳几乎不敢相信，一个在长峰医院需要住院和手术的血管瘤，在北京儿童医院只花了142.5元。她把之前在长峰医院的经历告诉了医生，医生告诉她：“我没有听说过（长峰医院），我也不了解他的手术方式。”现在，孩子已经痊愈，也没有留下疤痕。

▲北京儿童医院当时给陈芳芳的处方单，只开了盐酸卡替洛尔滴眼液，一共142.5元。图/受访者提供

而在江西，徐妍的家人差点就决定去了长峰医院，当时一家人坐在一起商量了一晚，10万块钱虽然贵，但是为了孩子的一辈子，值得。但到了长峰医院后，徐妍的父亲在楼下碰见一对抱着孩子的夫妻，一问才知道，夫妻俩是来维权的。“他们也从县城来，孩子在这边（长峰医院）做激光治疗，烧坏了，脸上的创面一直红红的，怎么都好不了。”

一家人当时就决定，不去了，他们最后找到了上海九院，为了放心，一口气挂了三个专家号。在这里，和陈芳芳得到的结果一样，九院的医生反复告诉徐妍和家人，“根本不需要手术”。医生给他们开了一管需要冷藏的药膏，徐妍特地看了一下单子的价格，只要100多元。

同样的事情也发生在哈尔滨妈妈薛云身上，通过上海九院问诊后，医生的建议是，血管瘤会在一年左右自行消退，而前后诊疗、加上彩超，一共才花了1000多块。薛云说，当时她觉得，长峰医院或许就是一家以盈利为目的的医院，所以才会“过度医疗”。

除了过度医疗，一些医疗事故也曾经在长峰医院发生。

2019年，一份司法判决书显示，一位患者因右下肢破溃来到北京长峰医院住院治疗，被诊断出下肢静脉血栓、肺部感染等病症。但是15天后，患者出现喘憋、呼吸困难等症状，最终抢救无效后死亡。关于此次医疗事故的司法鉴定书显示，长峰医院对患者的抢救欠妥，未及时请会诊、检查措施不完善，抢救措施不到位，存在过错。具体过错则包括对患者情况评估不充分、对手术风险评估不充分、违反无菌操作原则。

“王国”崩盘

在发生火灾之前，依靠营销起家的长峰“王国”，就已经有些摇摇欲坠。

疫情期间，长峰医院的经营数据并不好看。根据财报，长峰医院在2020年、2021年、2022年上半年的毛利率均在20%左右，但累计亏损接近1亿元。此前，长峰医院原定于今天（4月20日）披露的2022年报，因年报编制与审核工作未按期完成，宣布延期至4月27日。

同时，它的负债率也在快速提升。2019年，长峰医院的负债率还是35.3%，一年后，这个数字飙涨至66.45%。

为了回笼资金，长峰集团不得不出售各地医院的股份。今年4月12日，长峰医院发布公告，将以1500万元的价格，将长沙湘城康复医院有限公司的100%股权，出售给湖北庆柏企业管理有限公司。而广州长峰医院有限公司的51%股权，则以535.5万元的价格卖出，接手者是一家成立于2020年的广告公司——素墨广告。在此之前，素墨广告还接受了长峰医院的孙公司康明医学的股份——这也让外界怀疑是长峰医院的资本腾挪术。

亏损也让员工们离开。曾在长峰工作的护士刘梅说，她所在的四川长峰，一直经营状况不善，从2021年就欠薪，这是她辞职的原因。为了创收，疫情期间，长峰医院还卖过“抗疫小药箱”。一份包含两盒连花清瘟颗粒、两盒藿香正气水等药品的家庭用药箱，售价为450元。

重压之下，裂缝在隐秘处生长。消防安全问题，烧出了“王国”崩塌的一把火，悲剧在4月18日午后发生。

▲2023年4月19日，北京长峰医院发生火灾后的现场图。

早在一个月前，丰台区公布的《2023年度消防安全重点单位》中就有长峰医院。根据国家消防安全法规定，重点单位需要进行每日防火巡查，包括用火、用电有无违章；安全出口、疏散通道是否畅通；安全疏散指示标志、应急照明系统是否完好；消防设施、消防安全标志是否在位、完整；防火卷帘门是否堆放物品影响使用等等。

长峰医院消防器材供应商邹凯也告诉每日人物，医院在消防安全等级通常被列为“严重危险级”，一般需要每隔25平米就放置一个五公斤的灭火器。独立的设备间、储藏室最好同时放置两个灭火器。每年都需要检修消防设施，灭火器10年强制报废。

但长峰集团显然在消防上并未做到符合标准，今年2月，贵阳市白云区消防救援大队曾对贵阳长峰进行现场检查，发现许多问题，最终被罚款4万元。

火灾发生第二天，北京长峰医院院长王某玲（女，44岁）、副院长汪某（女，37岁）、总务科主任王某阳（男，50岁），施工公司负责人王某峰（男，47岁）、现场施工人员程某君（男，33岁）等12人被刑拘。

汪文杰则失去了响当当的名头——4月19日，中国非公立医疗机构协会表示，鉴于北京长峰医院火灾事故造成的重大影响，决定取消北京长峰医院会员会籍，也免去董事长汪文杰有关协会理事、专业委员会主任委员的职务。

（文中受访者均为化名。）

参考资料：

[1]《长峰医院往事：曾每年千万投放百度推广》，棱镜

[2]《汪文杰：专注血管瘤治疗20年再攀新高峰》，健康界

[3]《长峰医院：至少受罚11次，火灾前刚成消防安全重点单位》，南方周末

[4]《29人遇难的长峰医院：负债超4亿，实控人汪文杰身份扑朔迷离》，凤凰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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